去见一个人

书生姓柳，遵循初逢的礼仪，将身世娓娓自陈。他家在遥远的洞庭湖畔，那里曾漾起云梦古泽的縠纹，只因前年科考失利，遂无心返乡，甘愿逐清风白云而去。直飞得心都倦了，才道人间最好还是故里旧门。

好一个浪子回头。我这样想着，心里却没有半分共情。思乡的情绪与我无关，因为人无法怀念从未见过的东西。我从小无父无母，好似天生的游子，生于江湖，长于江湖，所有炊烟都是陌生而寒冷的远方。

柳生问我家在何处。我说，西蜀小镇有间草庐，檐下虚度三年光阴，但那只是暂寓，算不得家。

柳生问我去往何地，我说，远得很啊，从江头直到江尾。

柳生问我此去何为，我自然不能坦诚以对，只好道：

“去见一个人。”

柳生好似不通人情世故似的，追问我是不是去见朋友。我不由地笑了笑，摇摇头。我和澹台绿衣不仅不是朋友，还是水火不容的敌人。

想起来，我们也不过只见了寥寥几面而已。初逢在五年前，碧穹宫探听到阎王巢穴，我与门中数十好手前去围剿，她那时藏在荆棘丛中，面对突然出现的敌人，有些惊慌失措。第二次见面是前年九月，在一条僻静的溪流边，那一次，我一条命险些就葬送在她手里。

“意中人？”

柳生也许意识到自己越说越离谱，还没等我怎样，他先陪起笑来，“不过是玩笑话，骆兄切莫当真。”但他接着又道：“从蜀地到江左，路程着实遥远，骆兄如此奔波，想必所见之人一定十分重要。”

这书生未免也太聒噪了。

此行固然重要，但要紧的是一只关系重大的玉镯子，可不是什么人。我为了追寻碧穹宫的掌门信物，几乎跑遍了整个中原，哪怕听到一点风吹草动的消息，都会毫不犹豫地追过去。

但我依旧觉得奇怪，澹台绿衣为何主动通信，要告知我玉魄的下落？她会不会设下埋伏等着我自投罗网？

不会的。我与她的每一次相遇，她都有机会杀我，如果她有心，我早就在那柄弯刀下死过不知几回了。但……

但她总喜欢捉弄人，喜欢让别人在她话语的迷宫里晕头转向，喜欢把自己真实的眉目掩藏在一张张云雾般晦明难辨的假面之后。

她的易容术是江湖中最高明的。

我突然觉得此行有些滑稽，甚至就像是专门从公务中脱身出来，陪那个言语轻浮的女子耍了一回猴戏。

至于那封信，则确然无疑是澹台绿衣亲笔，因为我对她的字迹再熟悉不过。两年前的九月，她不辞而别，留下一张有些发皱的字纸。而我就在那座荒废多年的破旧古庙里，默读着上面那些娟秀灵动却苦辣无比的嘲讽之语。

然而，直到两天前展开那张薄薄的红线素笺，我才猛然发觉，那些冷嘲热讽连带着它们一笔一划的字痕，竟都像碑文一样凿刻在了我的记忆里，以至于我看到信的第一眼就认出了她的字迹，甚至都无需翻出那张字纸来比照。

那张纸，我把它藏在书箱的最底层，藏在一件棉布袍子的衣襟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