远行

“船板滑溜，客官留心了。”时辰尚早，船夫仍旧睡眼迷蒙，一连打了两三个呵欠，却依然不忘挂上迎客的笑脸。靠力气挣钱养家的人殊为不易，于是我向他微微点头，也回赠以一个善意的笑。

我要去赴一场虚实不定的约逢，为此不得不经受遥长的舟旅陆跋。

前日有人送来一封素笺，墨迹娟秀，正是旧识。

澹台绿衣拜覆，敬奉骆昀先生文几：玉魄踪影庶几可知，请先生于季秋望日至义兴湖滏竹山一会，信与不信，全在君心。笺后绘有湖山地图一幅，君可按图索骥，光临鄙舍。穷地无所有，聊备粗茶薄酒相候，幸赖天赐竹树万顷、清潭瀑流，堪能寓目赏心。惟念君山长水远，舟车劳顿，无人在侧以解羁旅之愁，妾自愧疚挂怀，临书三叹，不能自已。惜哉此水无尽时，使江头江尾永隔天涯，而无咫尺相亲之期也。

她说话总是有些轻浮，言中之意真真假假，就像此刻隔着水雾遥望远岸群山。但我看到这封信的时候，却几乎毫无迟疑，即刻着手准备远行之事，哪怕送信来的是个素昧平生、语焉不详的小伙计。

朝发白帝城，出三峡，走江水，云山万里，西蜀江南。

早秋的清晓，凉意尚浸不透身骨，反让人觉得爽朗。只是濛濛薄雾笼罩着无尽寒水，却平白带来一种未知前路的茫然。

“喂，你到底走不走？莫要挡路。”身后传来粗声粗气的呼喝。

惊起回头，见到有几人前后排立，皆是因自己止步不前而滞留在狭窄的船板上。发声喝问的是一个面相粗野的大汉，留着一部钢针丛似的胡须。他身后还有云游僧人、小商贩和书生。僧人微眯着双眼，神情祥和。商贩是一脸和气生财、不会得罪人的模样。书生侧出小半个身子，面带探询，却毫无不耐之意。

我道声“抱歉”，欠身入了船舱。初阳探入窗格，在暗沉沉的舱室里斜织出一束暖意融融的光线，有些微尘细土飘漾其中。

我在角落坐了，那个书生也跟着挨过来。他也许是嗅到了我身上的墨水气息，在碧穹宫里，倒有一多半武夫是淹通诗文的。

船夫吆喝几下，客船作别了江渚，沧水清波缓缓推动着船身向江心浮去。

另一个角落里，那个客商轻轻叹了一声，不知是是苦于奔波还是思乡情浓，大概二者兼有吧。我也不曾回头看他，因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无奈与孤寂，而且常常是无法化解的。

窗外依然是无尽的江水，岸边树木渐渐变得如同芥子般大小，像一切冥冥未知的前程与归途。